余的贵州札记丨再也回不去的母校(有声版)-凯发k8国际首页

撰文、诵读:余未人 | 2022-06-05 10:00

2022年,《余的贵州札记》专栏继续推出新玩法。贵州学者余未人自写自录,用文字和音频立体呈现她对文化的思考。

当年,我的母校雄踞于贵阳市文化路的一片高地,它在“仙人自去来”的雪涯洞之上,隐身俯瞰着南明河畔的山光水色。斜坡上的校门,虽设而常关,透出学府素无车马喧的尊荣。

贵阳南明河上景观,民国时期 图片选自《贵阳公立师范学堂土地变迁契约文书》

这就是贵阳师范学校。贵师校门里面是四栋砖木结构的二层楼房,当年能够住在这样的楼里,觉得自己顿时气派起来!而且住宿不设门槛,想住宿的学生都分给一张床榻。这让进入普高的同学艳羡不已。

宿舍在二楼,那楼板轻踩无声,重踩吱嘎;善乐舞者,可以踏出乐感来。寝室之间虽有板隔,但熄灯后便自动撩开了跨室神侃的序幕。这对于成年人,也许嫌吵;但对于十几岁的孩子,却是美妙的青春乐趣。安静意味着沉寂,上课已经安静得憋不住,回到寝室,就把安静甩到爪哇国去了。喧喧动四邻,乃是一些年轻心灵的天性。到得夜深人静时,耳朵能够穿墙透壁,捕捉到邻室同学最微妙的梦呓。这成为第二天的“早餐佐料”。不住校,哪有实感,哪有如此欢愉呢?

幼师同学欢送黄老师下乡 摄于1957年

教室是砖砌的二层三合院。各班同学上课不见下课见,姓名不一定清楚,但绰号大多能详。只是各藏于心,不到时辰,互不搭理也不招惹。

幼师同学

我考入贵师时心情复杂,因为我被分配到1949年后首招的中幼师班。后来听闻,我们班的四十多位同学,是班主任老师在录取的中师女生中,用照片看颜值挑选的。这个标准,一浪荡出千层波。有的自傲、欣悦,有的迷惑不解,有的不以为然。我也许走得更极端一点,认为自己投身教育事业的理想受到轻黩,顿生转学之念。只是一番蹦跶后,再而三,三而竭,因转学无望而作罢。好在少年人的爱好就像捏面人儿,捏悟空还是捏八戒,也就一念之差。经过三年的修炼,我也随大流成了一名上得了幼儿课堂的老师。

作者在贵师附小幼儿园实习

1956年,语文课分为《文学》《汉语》,只试行了一年,就寿终正寝了。但这一年色彩斑斓的的文学课堂,让我眼界大开,永生怀念。

作者在贵师附小幼儿园实习 摄于1959年

《文学》课从《诗经》讲起,一色的古典作品,可算得我后来上中文系所学教材的“精简版”。《关雎》一课,我们听了窃笑。可王裕兴老师讲得特别投入,全然不在意课堂秩序。王老师有时昂首朝天,有时俯身向地,声情并茂,旁若无人。我不知不觉被讲课吸引,盯着王老师,口吟心诵,别无旁骛。后来回想,这种“听否自便”的教学,有一种中学教育从没见过的自由风范,甩掉了我自初中起就如影随形的“课堂多动症候群”,让我在课堂上肃然端坐,注目凝神,似乎像个学生的样儿了。王老师还不知不觉中在我心里播下了文学的种子,让我受益终身。王老师一生与我班同学保持着亲密联系。

王裕兴老师 (王晓卫 供图)

王裕兴老师一家 (王晓卫 供图)

王裕兴老师全家福 (王晓卫 供图)

上《汉语》课的徐泽民老师,则风格迥异,他讲课的逻辑性很强,寥寥数语,就能将繁复的概念阐释得特别清晰,洋溢着科学精神。把一门枯燥的《汉语》课讲得中专生愿学能懂喜爱,真非易事。他上课的结束语常常伴随着下课铃声响起,分秒精确绝不拖堂,了不起的时间艺术家!我后来教过三年书,一直想追求这种精确性,却很难践行。徐老师寿及鲐背,一生极为低调,功不留痕。临终前,焚烧了自己一生的照片。

幼师学习小组同学 摄于1959年

幼师突出音乐舞蹈美术及其教学法的课程,每周各有三节课。方策老师是作曲家。他有一次讲述自己作曲的“灵感”,说灵感也许就生发于拿起牙刷的那一瞬,他立即扔下牙刷就去写曲子,把我们引入了神秘的音乐殿堂,还兴致盎然地作起曲子来。那些时日,我每每拿起牙刷,就特别在意有无“灵感”惠顾,可“灵感”从不搭理我,我一无所获。方老师偏重于教授中国民歌,还给我开过“小灶”,教我唱《小河淌水》《赶马调》,但我自知嗓音不适合唱民歌,这方面的天性愚钝,学了几次就知难而退了,自觉负疚于我所崇敬的方老师。

印度舞

花灯舞元宵观灯 摄于1957年

二年级以后,是北京下放来贵州的沈伯斐老师教音乐,她慈霭的面容,还有那高而直挺的鼻梁,真像我幼时见过的圣母玛利亚画像,让我对她有一种莫名的爱戴,这感觉只能秘藏于心。沈老师偏重于教授《春之歌》《含苞欲放的花》等外国民歌,这让我对音乐课渐入佳境,并学会了“科学发声”,即后来所称的“美声唱法”,终身受用。到1958年,她的教学风格来了180度的大转弯,教了另一种风格的歌,比如《小高炉遍地开花》,歌词直白,曲调简单,被同学们谐谑作态地传唱。毕业四十周年聚会,沈老师已是耄耋老人,她来了。我们全班同学迎着她唱起了“啊,春来了春来了春来了……”她的歌,就是我们的春天!她慈祥的面容上,双眼眯成一道缝,连夸“好!好!”但当我们接着变调唱起“小高炉”时,她缓缓摇头,喃喃自语:“我当年教的这首歌不好,不要唱这首歌了……”其实,对每一位教师来说,1958年大跃进的“教改”都是一个绕不开的坎,不想回溯,有时却不得不面对。

学钢琴

美术课和美术教学法,是陈德安老师上课。他是一位可敬可爱的老头,我们心里把他当个“妈”,对“陈妈”可以无话不说。看到一段漂亮的花布,不知做裙子好看吗,也会问问陈妈。他是老贵阳人,上课坚持说“折耳根味”特别浓郁的贵普话:“先画一个圆裸裸,再加一笔嘿(黑)颜色,再加一笔六(绿)颜色……”成为我们课余的相声段子。陈老师教授的绘画诀窍,让我这样本不具美术天赋者,也能胜任幼儿园的图画课。

我们在文化宫看美术展览

真正的重头专业课《幼儿教育学》,是宽厚、儒雅的贾复华校长任课,足见校方对这门课程的重视。这门课用的是苏联教育家苏罗金娜的教材《学前教育学》,大砖头似的一个译本。贾校长根据我国幼教实情,择要点讲述,略去了一大半。而我的好奇心,偏偏钻进了那些在课堂上略过不讲的、与中国国情有异的部分,它深藏于我心之一角,不时还会发酵。

演出自编话剧《我们的事业》 摄于1959年

一是苏联儿童在幼儿园里,冰天雪地时,仍坚持将眠床置于露天午睡,这种体魄太惊人了!我后来上大学时,从未冬泳过,却被动员参加花溪地区的冬泳赛。几番纠结,我眼前不觉泛起那个想象中的幼儿卧雪画面。我在贵阳这无冰的冬日,万般畏惧花溪河水,情何以堪!终于闭着眼睛咬紧牙关下了水。二是那本“大砖头”上写,幼儿园家具不上油漆,不施颜料,保持原木本色。让孩子从小具有自然朴素的审美观。这个我读进了心里,直到六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依旧对不上油漆的地板和家具情有独钟,引入自家的书房与客厅。我其实毕业后没有从事幼教工作,但《学前教育学》那本“大砖头”的一些细节,竟不知不觉中影响我的大半人生。

参加工作一周年

我的母校贵师,只能遥想以当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