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的贵州札记丨大师荟萃的老贵阳名校(有声版)-凯发k8国际首页
2022年,《余的贵州札记》专栏继续推出新玩法。贵州学者余未人自写自录,用文字和音频立体呈现她对文化的思考。
1956年,我考入了贵阳市的这所“名校”。它早已淡出今人视野,游走到那一方,再也寻觅不到当年一石一树的遗痕。但在贵州教育史上,它可是赫赫有名,它是省市各小学优质师资的大本营。
我就读时,它的校名为贵阳师范学校,简称贵师,在贵阳山城,无人不知晓。
贵阳丁公祠大殿(后为贵师图书馆) 图片选自《贵阳公立师范学堂土地变迁契约文书》
贵师是一所中专,只有5%的学生毕业后能够被推荐参加高考,中专就是95%学生的最终学历。就读贵师,为何无缘于高等学府呢?这让人抵牾。然而,在历练了诸多人生阶段之后,我渐渐了然,学历固然非常重要,但它只是青少年时代走过的一道道阶梯,它并不与学问等同,而学问是无穷无尽的,是一个人的毕生追求。有学历者也许会止步于学历,无学历者也可能成为真正的学问大家。
这个憬悟,是我从历届贵师师生和贵师这所学校所得到的体认。贵师是支撑贵州基础教育的梁柱,它前后培养了上万名师资,让众多贵州孩子度过了求知似渴的童年。
我进贵师就读时,贵师正准备迎接建校45周年华诞——1957年4月29日。这个日子被校方一再见告,于是,它在我们心中神圣又神秘。
进入21世纪,随着学者们的深入研究,关于贵师的建校有了新的考证和表述:“贵州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创办了贵阳公立师范学堂”由教育家李端棻先生等四人创立。民国元年(1912年),改名为贵州省立初级师范学校。
贵阳公立师范学堂全体教职员工,20世纪初年
但在我们那一代师生的记忆中,校诞还是老日子。我在此叙说的,是1957年校庆的亲历感受。校庆在学子的殷殷期盼中来临,那天清晨,我进校特早,校园的泥土地上,笤帚的划痕像春风中的一条条柳枝飘逸,让我不忍踩踏。
小礼堂犹如过大节,龙飞凤舞的祝语溢散着淡淡的墨香。一群白发皓首、长髯飘飘的长者姗姗而来。听说,有的是建校当年的学生,都是我们这些少男少女的校友!
校史报告打开了一条幽深的时空隧道,大家瞬间被镇住了。叽叽喳喳的女孩们瞠目结舌,一个个正襟危坐。如今我这垂老的记忆力,还能忆起那片璀璨的星光。其中最闪亮的星星,一是首任校长尹笃生,二是书法大家严寅亮。
大书法家严寅亮 (魏小松 供图)
关于贵师首任校长的记忆,我聚焦在一块方形的巨大石碑上——我贵师毕业后,曾在贵师附小任教。校园里有一尊醒目的纪念碑,碑的正面为“故校长尹笃生先生纪念碑”,那遒劲大气的正楷,就是严寅亮先生手书,上面镌刻着捐款建碑的全体师生姓名。
尹笃生校长 图片来源:天眼新闻
我每天进办公室一开窗,就面对着这两位先辈的遗迹。当年贵师的灵魂人物在我眼前浮现,高山仰止,敬意绵绵。
尹笃生是贵阳人,家境贫寒,6岁时父母双亡,靠祖母做针线活为生,13岁才得以进私塾。在军阀混战的年代,千百万人的生命如同草芥,要活下来就不易。底层的经历,让他对贵州乃至中国的社会问题有了深入的了解。尹笃生只能奋发读书,艰难地实现抱负。机会终于来临,贵州要招募留学日本的第一批官费生,录取名额只有8个。他报考了,并凭着一己实力,以优异的成绩上榜。1905年,他从贵阳这座边远的山城踏上东渡日本之路,进入了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在日本攻读长达六载。他学成毕业,已是不惑之年。
私塾 图片选自《贵阳老照片》
1912年1月,他立即回到故乡,走上了“教育救国”之路,被省政府委任为贵州省立初级师范学校第一任校长。军阀主政,战乱频仍。尹校长几乎是从零开始,亲自督建校舍,订立规章,购置书籍仪器。尹校长住校,与师生共同生活,真正践行了“以校为家”。尹校长身上最具个人特色,而今日也没有哪位校长能及的,是他每日早中晚都要亲自查看学生宿舍。他还为学生们争取了公费待遇,这待遇一直延续下来。我们在贵师的三年中,也享受免费的食宿。尹校长一个人如此连轴转了9个春秋,终于不堪劳累,在任上归天。他才50岁的生命,定格在贵师的创办史上。在贵师历代师生的心目中,尹校长都具有榜样的力量。
为尹校长书写墓碑的严寅亮先生,也曾任教于贵师,他的书法作品遍布大江南北。1903年,曾被八国联军破坏的皇家行宫御苑清漪园修复竣工,改名颐和园,需题写匾额。京城名家荟萃,各大翰林争相献书。来自边远省份的严寅亮,有深厚的书法造诣。他受同治、光绪两朝帝师翁同龢之嘱,也应征题写。各路精英献艺,真是笔精墨妙,最终的裁夺者是慈禧太后。她在诸多珍品中,朱批录用了严寅亮所书“颐和园”匾额,并破例宣召,又命他再书园内殿堂、楼、阁匾额十八方,对联二十三副。严寅亮名声大振。
颐和园题匾
1913年他应尹笃生校长之聘,到贵师任教。但才赴任一周,又被委为龙里县知事。严寅亮一心以教书为业,屡辞不准,但他只赴龙里一年多,还是回贵阳执教,长达二十年。贵师就是他任教的学校之一。
印江县城严寅亮塑像 (魏小松 供图)
最近,我读到一本有意思的书《贵阳公立师范学堂土地变迁契约文书》,翻阅后,让我对贵师那份沉甸甸的校史更感直观。编者林吟写道:这是一位教师在垃圾堆的火中,“救下”了学校1920年购买文化路周边地产的地契,共35份,来自11个家庭。这份珍贵的史料,又丰富了贵师的校史。
师范学校购地各业主揭交契约封面 图片选自《贵阳公立师范学堂土地变迁契约文书》
贵师购地契约(1912年11月8日) 图片选自《贵阳公立师范学堂土地变迁契约文书》
贵师购地契约(1913年3月25日) 图片选自《贵阳公立师范学堂土地变迁契约文书》
贵师前辈中,于我有直接教益的,有贵大化学系的谭勤余教授。
1912年春,谭勤余从家乡清镇来到贵阳,考入贵师读书。尹校长当时刚从日本留学归来,常向学生介绍日本先进的科学技术,谭勤余聆听教诲,深受影响,决心以尹先生为楷模自励。
1917年,谭勤余在贵师毕业后,考取公费生东渡日本留学。他是我外祖父当年留日的同学、上海商务印书馆的老同事、老朋友,他在商务印书馆编审著译达20年。1935年,谭勤余教授翻译了我国第一部从日文译本转译的苏联学者维尔纳茨基《地球化学》译著,这是我国地球化学发展史上的重大事件。谭勤余1945年来贵州,1951年任贵大、师院教授、系主任,一生中著译达40余种。1960年,谭教授因其“老当益壮、又红又专”,曾被贵州省推选出席全国群英会。
1963年的一个下午,先父余树基来贵大拜访谭教授,让我跟着去。谭教授得知我是贵师毕业的,说与我是校友,谈兴特高。他又说,你外公江铁在东京帝国大学学的是采矿,后来编《英汉大词典》,采矿采到文科去了;我也和他一样,脚踏好几个学科。师范的师生,得是个通才!你读中文系,除专业课之外一定得把英语学好……他点到了我的短板。因贵师当年没开外语课,我到贵大是从英文字母学起。他给我一个警醒,让我努力咿咿呀呀地背单词。
修文阳明洞洞顶刻字
他又问,你们住校,喝开水方便吗?我说,我从小就不喝水的。谭师母一直盯着我的头发,这时终于忍不住说,姑娘年纪轻轻的,满头白发,不喝水不行啊!哦哦,我忍住笑赶紧解释,因为这几晚要连续在学校大礼堂演话剧,我扮“肖奶奶”,没有假发,艺术系麦老师给我在头发上抹了白油彩,嘱咐我不能洗掉,大家大笑一场。谭教授说,课余演演戏好呀,也算通才的一项!临别时谭教授特地对我说,贵师是个好学校啊!我们贵大,管理方面真赶不上当年的贵师。
中文系的朱厚锟(字止安)教授、1936年曾两度出任贵师校长。
朱厚锟教授在贵大上我们的《现代汉语》课,他能把枯燥的汉语知识用最生动的语言来传授,是为一绝,听他的课,是一种惬意的享受。他特别重视对下一代的古典文学教育,1958-1959年间,曾用两个本子抄录了古诗共2580首,其中的一本880首赠给了他侄女、我的弟媳宜方,她一直珍藏至今。
朱厚锟先生手迹
我与朱教授的一次近距离接触,是在1966年的文革初期,我因“现反”罪名被列入“牛鬼蛇神”,得以与朱厚锟等好几位老教授一道接受批判。那真是一个长见识的机缘,乃不幸中之一幸。元曲专家李俶元教授,被工作组点名,要他联系《海瑞罢官》进行自我批判。他不知怎么的,就说起了贵州“天无三日晴,地无……”,在场的工作组立即斥其“放毒!”,要求大家现场批判。朱教授接话道:“我在贵师教过书,记得此语曾正式出现在民国年间小学五年级的地理课本上……”“你又放毒!什么民国?”“辛亥革命……”“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教授们几乎一开口,就学问溢出,不允其放,也覆水难收,极不合时宜。
谭勤余、朱厚锟两位教授让我感益最深的,就是他们学富五车的丰厚。先师之点滴,润物细无声,让我终身铭记。
从李端棻创办贵师算起,今年正好120周年。据学者考证,“贵阳公立师范学堂”应该被认为是全国第一所师范学堂”。贵师,这座边远山城的名校,竟有如此辉煌的校史!
让老校友们遗憾的是,如今中专学历已不被小学教师队伍认可;原先的校园也已消逝。对母校的感念之情无处可寄,想起元好问的诗句:“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